美國還能留住他國黃金儲備嗎?
【環球時報駐德國、法國特約記者 青木 岳雯 環球時報記者 陸澤楠 徐嘉彤】編者的話:“隨著德國官員要求在紐約聯邦儲備銀行清點金條,美國黃金儲備現狀受到質疑。”數字經濟新聞網站The Daily Hodl日前這樣報道稱。數十年來,德國在美國金庫內存放了1200多噸的黃金,而面對美國政府變化無常的經濟政策,關于撤回黃金儲備的呼聲再次出現。近些年來,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印度、沙特、埃及以及多個非洲國家都撤回了或宣布撤回本國存放在美國和英國的黃金儲備。有專家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隨著地緣政治不確定性上升,國際儲備多元化等趨勢越發明顯,各國的“金融主權”意識正在加強,隨著美、英等黃金保管國的金融影響力逐漸減弱,其作為國際黃金交易樞紐的地位也可能受到影響。
美英是全球最大的兩個黃金保管國
今年年初,世界黃金協會對各國央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相關機構的數據進行了梳理,總結出各國黃金儲備量、黃金持有量等指標的排名。黃金儲備量是指一國貨幣當局持有的,用以平衡國際收支、維持或影響匯率水平、作為金融資產持有的黃金。從各國官方公布的數據來看,截至2024年年底,美國以8133.46噸位列第一,大約相當于其后3個國家德國(3351.53噸)、意大利(2451.84)、法國(2437噸)的儲備量之和。中國以2279.56噸位列第五。另據我國央行數據,截至今年3月末,央行已連續5個月增持黃金,我國黃金儲備量達到7370萬盎司(約2292.33噸)。
從黃金持有量占外匯儲備的百分比來看,烏茲別克斯坦(77.82%)、葡萄牙(75.65%)和美國(74.97%)位列前三,其后是德國(74.39%)和法國(72.27%)。根據央行數據,我國黃金儲備目前占外匯儲備的比例為6.5%,未來還有進一步提升空間。
值得注意的是,各國在本國黃金儲備的存放方式上有不同的選擇。新加坡貴金屬交易商Bunker Group將各國的存放方式分為三類:由本國存放、在國外存放、不公布存放地點。我國便屬于第一類。中國黃金協會曾表示,我國的黃金儲備絕大部分存放在國內,少量可能因國際交易需要存放在國際清算銀行或其他具有戰略合作關系的金融機構,這也是國際上的通行做法。
除我國外,美國、法國、俄羅斯、土耳其、沙特、英國、西班牙等國也將全部或絕大部分黃金存放于本國金庫。根據Bunker Group的說法,這類國家的主要特點是擁有足夠的儲存黃金的空間和條件,比如美國共有4個存放黃金的地點,包括位于肯塔基州諾克斯堡的金庫、位于丹佛的鑄幣廠、位于紐約的西點鑄幣廠和聯邦儲備銀行。根據美國財政部的數據,諾克斯堡的金庫是美國國家黃金儲備的主要存放設施,西點鑄幣廠則儲存著全國第二多的黃金。再比如英格蘭銀行擁有世界第二大的金庫,英國的黃金儲備幾乎都存放于此。法國目前將其全部黃金儲備存放在巴黎名為“La Souterraine”的地下金庫內。
不少國家出于歷史、政治、安全等原因選擇將黃金存放在國外,包括德國、意大利、瑞士、荷蘭、葡萄牙、利比亞、奧地利、比利時等。以德國為例,作為全球第二大黃金儲備國,德國黃金儲備的價值約為2800億歐元,其中超過1/3都存放在美國。這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下,德國對美出口額大于從美進口額,貿易盈余為德國帶來了大量美元,這些美元被用于兌換美聯儲的黃金債權。此外,在兩德統一之前,分裂的政治形勢也使得在本國存放黃金儲備不夠安全。
比利時主要因為沒有足夠的存放空間和條件,所以將其黃金儲備分別存放在英格蘭銀行和加拿大中央銀行的金庫。歐洲中央銀行曾表示,其黃金儲備目前分開存放在5個地點——倫敦、巴黎、里斯本、紐約和羅馬,原因是這些黃金的所有權轉移給歐洲央行之前,就已經存放在上述地點,而搬運黃金的成本過于高昂。
第三類國家則出于各自的原因并未公布其黃金儲備的存放地點和數量,包括日本、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泰國等國。上文提到的比利時以及歐洲中央銀行也只公布其黃金的存放地點,而沒有公布存放數量。
雖然并非所有國家都詳細披露了本國黃金儲備存放地點及具體數量,但根據Bunker Group的估算,美國和英國是全球最大的兩個黃金保管國。截至2023年3月,兩國合計儲存了價值超過8120億美元的黃金,占全球黃金儲備的約53%。比如德國除了超過1/3的黃金儲備在美國外,還有近10%的黃金儲備存放在英國;意大利有近半黃金儲備存放在美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有近六成黃金儲備在美國,約35%的黃金儲備在英國。
撤回黃金法律框架明確、流程嚴密、成本高昂
世界黃金協會今年的一份報告表明,近兩年多個國家的央行提出撤回本國存放在外國的黃金儲備,“這凸顯出一些國家的央行越發重視由本國自行保管其黃金儲備”。
據印度《今日商業》報道,出于“地緣政治緊張時期在海外存放黃金有風險”“西方國家凍結俄羅斯資產加劇了其他國家對海外資產安全的擔憂”等原因,印度在2024財年已將存放于倫敦的100噸黃金轉移回國內金庫,這也是自1991年以來印度最大規模的黃金調動,使得印度在國內和在海外的黃金儲備量幾乎平分。此外,2024年4月,尼日利亞、加納、喀麥隆等多個非洲國家決定從美國撤回其黃金儲備,原因是美國經濟迅速惡化的跡象引起了全球投資者的擔憂。
不過,有關撤回黃金儲備的議論并非近幾年才出現。以德國為例,該國早在近十年前就運回過部分黃金。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長聘副教授劉慶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表示,2012年,德國聯邦審計署的報告披露,紐約聯邦儲備銀行數十年來從未提供金條清單并且阻礙檢查,引發德國國內輿論關注。2013年,德國啟動“黃金歸國”計劃,終于在2017年完成了從紐約和巴黎運回674噸黃金的行動,使本土儲備占比升至50.6%。
俄羅斯則更早確立了本土儲存黃金的戰略,并在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后加速增持黃金。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后美國凍結俄外匯儲備資產時,存放于俄本土的黃金處于安全狀態。匈牙利央行2019年首次將其位于英格蘭銀行的黃金儲備撤回,其國內的黃金持有量從3.1噸增加到31.5噸。2018年,土耳其政府推動“去美元化”金融自主政策,其央行陸續從美國運回了全部220噸的黃金儲備。美國貴金屬交易商Money Metals的黃金分析師透露,法國也在2013年至2016年間秘密地將221噸存放在美英等地的黃金儲備運回巴黎,這一過程雖然沒有官方通告,但業內人士的內部報告均確認法國已將海外黃金全部遷回本土。
從法律流程上來講,由于一國央行的黃金儲備屬于該國國家資產,若要存放海外,通常需要央行與存放機構簽訂托管協議。一國決定撤回黃金,則由該國央行向托管方提出提取請求,并與托管方協商運輸安排和交割手續。總體而言,大多數國家撤回黃金在法律上屬于財產返還,框架明確:確認權屬無爭議后,雙方即簽署交割文件、清點重量、查看成色,然后安排運輸。
盡管如此,一些國家仍對于正式提出撤回黃金儲備有疑慮。比如,德國《焦點》周刊分析稱,德國在美國存放黃金儲備的歷史原因當下已不再適用,但是讓“值得信賴、可靠的合作伙伴存放黃金儲備”現在已經被視為“國際信任”和“外交平衡”的標志。為了“不在當下貿易沖突中開辟新戰線”,德國貴金屬市場咨詢公司Fragold創始人羅斯巴赫認為,比起直接將全部黃金完全撤出美國,一種可能的做法是,讓美國以2024年年初的價格為基礎,繼續保留相應價值的德國黃金儲備,但將黃金自那時以來實現的約50%的價格漲幅提取出來轉移到德國。
根據法國BFM電視臺報道,把黃金從外國運回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整個流程都在秘密條件下進行。《南德意志報》報道稱,德國當時將黃金從紐約運回法蘭克福時,先由卡車將黃金從紐約聯邦儲備銀行運到飛機上,這段轉運在機場高度安全的區域進行。隨后,德國漢莎航空的物流子公司再將黃金運回德國。黃金通常通過空運方式運輸,因為海運時間太長,被盜的風險也更高。而存放于巴黎的黃金也可以通過陸路運輸運到法蘭克福。
劉慶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由于運輸、交割、檢驗等步驟繁瑣,撤回黃金所需的時間、人力、經濟成本均較高。比如,德國2013年至2017年撤回黃金總成本高達760萬歐元,所有從紐約和巴黎運回的金條均由5至8人的內部團隊通過稱重和X射線等技術檢查純度。一些國家運回或轉運黃金的嘗試也會因其中某些步驟出現問題而被延期或中止,比如奧地利2015年將50噸黃金從倫敦轉移到瑞士的計劃被延期至少兩年,委內瑞拉試圖從英國運回黃金的嘗試也在拖延兩個月后因受到英國制裁被迫中止,其位于倫敦的14噸黃金儲備都被凍結。
多國“金融主權”意識逐漸增強
由此可見,雖然各國動機略有不同,但呼吁撤回黃金儲備都有著較為一致的背景——2008年金融危機、歐債危機、美經濟政策的不確定性、俄烏沖突等,這些因素使得多國央行意識到外部儲備黃金并不絕對安全。
談到這一趨勢對美英的影響,劉慶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盡管撤回黃金儲備給美英帶來的托管費損失很小,對美英直接的經濟影響有限,但在戰略層面和影響力層面意義重大。劉慶表示,代管他國黃金是一國金融影響力的象征,而黃金儲備被要求撤回則意味著保管國金融影響力的減弱,也代表著一種“不信任警告”,進一步可能對美英作為國際黃金交易樞紐的地位造成影響。黃金撤回后,黃金供應分散到各國,既降低紐約和倫敦作為交易中心的吸引力,又將提高黃金相關市場的交割成本。
劉慶表示,當前國際金融格局動蕩,各國對于金融安全與主權控制的理念隨之發生變化,這背后有3個主要因素。第一,地緣政治不確定性上升,激發多國“金融主權”意識增強。尤其是美國頻繁動用金融制裁武器,例如凍結央行資產、切斷國際資金清算系統等,令許多國家警醒——外匯儲備一旦存于他國央行或國際銀行,關鍵時刻可能成為“待宰羔羊”。因此,多國將黃金儲備從過去的“儲備資產”提升為“戰略資產”,強調實體掌控黃金儲備。第二,國際儲備多元化趨勢日益凸顯。長期以來,美元資產特別是美國國債由于其風險低、收益穩定、買賣便利,深受各國央行青睞。但近年來,許多新興經濟體“去美元化”呼聲漸起,逐步調整外匯儲備結構,增持黃金等實物資產和非美貨幣。第三,歷史記憶與風險權衡變化。冷戰時期,出于對本土安全的擔憂,各國將黃金存放于紐約、倫敦,而近期托管國政策風險上升,當年選擇“受惠于人”的邏輯如今轉變為“受制于人”的隱憂。隨著黃金在各國外匯儲備中的比例上升,黃金作為國際金融“最終支付手段”和“緊急融資來源”的地位將更加凸顯。
有觀點認為,相關國家撤回黃金表明它們對美國的信任程度正在下降。劉慶認為:“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如此,但長遠來看,這一系列行動反映出的是國際社會對金融安全的再思考。”他分析說,這種要求撤回黃金的呼聲,與其說是對美國不信任的突然爆發,更是各國理性對沖風險的長期策略,其累積效應將緩慢但深刻地影響全球黃金儲備結構。